谢宁靖俯视着他,似是在等,她见谢欢现身,便灵动地笑出了声。
冬月里的风萧瑟如刀,寒面刮骨。她身轻如燕,踏着皇城的高墙,来回走动。
她同谢欢问的风轻云淡,似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:
“欢儿,你知晓我为何会死吗?”
脸上的笑意明媚轻巧,谢欢在方圭的陪同下,站于墙下抬首,远远地望着。
心中满是骇然与惊慌。
“你不会死,姑姑。母后答应了我,不会杀你。”谢欢连忙急声解释。
“不。”她狰狞地打断了谢欢的话,声嘶力竭地怨恨,“杀了我的儿子,与杀了我有什么分别。”
“皇权至上,他不过失手杀了个下贱的女人,何错之有?”
“我们出身皇室,生来高贵,难道连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吗?”
她的话,强词夺理,气势逼人,谢欢眼中含着泪,什么也答不出来。
“是你懦弱!”
“是我们懦弱,我保不住我的儿子,你也保不住我。”
笑声随风狂起,震耳欲聋,她拍了拍手,不由地赞叹出声:“魏荣芊,我同她相识了快三十年,真是好手段啊。”
“我一个公主成了庶民之妻,还要忍受庶民的规礼。”
“她不过是个臣女,却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,最后甚至还借了你的风,登身万人之上。”
“凭什么?”
她指向谢欢与众人,笑的歇斯底里:“是你,是你们,妄我谢氏之名,去听信一个姓魏之人的谗言。”
“这江山是谢家的江山,我姓谢,是谢氏的公主,魏荣芊算什么东西?!”
在谢欢的记忆里,魏宁靖的身姿如一朵凋零的白花,折在了冬月里的宫墙下。
满地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出,白袍绽放,谢欢瞪着瞳孔,久久不能回神。
你要记住,你姓谢。
这是魏宁靖说与他的最后一句话。
魏央无声地站在谢欢的身后,也目睹了这一全程,他扯了扯谢欢的衣角,抚慰了他一句。
“不要多想。”
他的本意是想说谢魏本是一家,他的父亲,他的姑母,皆是为了谢欢所谋。
并无僭越与二心。
可谢欢只机械般地转过了头,满面泪痕。
“你说什么。”
——
靖国公府毫无意外地,因劫狱谋判的罪悉数关进了大牢。
魏荣芊并未急着处死他们。
她令段升详细查明,最后自然是不负众望地找出了靖柔公主欲造反的证据。
最后,靖国公府还是因为谋逆之罪,全部斩死。
若不是定罪谋逆,只怕日后多生事端。
另外一边,
谢欢自谢宁靖跳了宫墙之后,梦魇了多日。
他依然去向太后求情,希望能够放了章承望父子,也算给他的姑母一个交代。
然而,白费力气。
魏荣芊怎么可能会答应他呢。
这权势利弊里,不是因为私情,一切皆可宽大为怀。
靖国公府被抄家斩首那日,谢欢望着监廷司的方向,眸目混沌地对天发问。
“如何才能救他们呢。”
无人能答他,也无人敢答他。
心中只隐隐有个声音响起。
权势。
第54章再见贺氏
前一日。
白问月让宋书差人送了一封无字信到廷尉府上。
她同宋书嘱咐道:“若是贺家的人问起这是何人的信件,你只说是西城的贵人写给老夫人的。”
宋书顿首,无声领命。
信件很快送去了贺府,事情办得十分顺遂。
他虽未问夫人此行意欲何为,但隐约间也知晓,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地步,贺夫人要瞒天过海地换上魏玉的身份,贺家老夫人这一处,必须得想个办法解决。
从老夫人同皇帝通气,欲对这个儿媳下杀手来看,平和地商议,尽量将此事人不知鬼不觉地大事化小。
显然是不可能的。
而他们的夫人究竟要如何做,做的哪一地步,他尚还不敢妄加揣测。
唯一可以的确定的,无论是要如何,他必定都会按照夫人的意思办事。
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过几处长街,来到山环水抱的香烟缭绕之处。
深沉而悠远的钟声响起,青石阶梯,紫烟香炉。杏黄色的院墙配上青灰色的殿脊,古刹肃穆,佛像庄严。络绎不绝的香客来往。
正是清若寺。
寺内到处苍翠生机,高大的参天古木,抬首难忘其顶。行过曲折的石板路,穿荫踩绿,来到清若寺后园深处的偏间。
白问月心里算着时辰,这贺氏应是先她一步到了。
她让宋书送去的那封无字信,无声借用的正是谢欢的名义。用意便是想让贺氏以为,是皇帝有事找她。
如此她才可能只身出行,前来赴约。
她对谢欢与贺氏来往的明细知晓甚微,不过是从贺同章后来为四大命臣翻案这一事情,隐约可知这四大命臣案尤为重要的人物,同谢欢一定是有过接触的。
后来依靠着手上的那副《相思连理》图,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。
只是谢欢是怎样同贺氏来往的呢?
谁又会是他们之间传话的桥梁呢。
她思索了许久,回想多时,最后把视线放到了谢欢身边的大太监,
元木身上。
说起元木,白问月心中倒是忍不住有几分赞赏。
这位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,年岁十七便爬上了如此高位,成为皇帝身前身后主事的大太监。
那个位子,有多少人是能坐的,又有多少人是敢坐的。
放在先帝时,必定是抢得头破血流,并驱争先。可到了谢欢这里,一切皆成了另外一副模样。
无人敢夹在两主之间行事。
然而,元木却非同一般,他不但敢坐并且坐上了这个位置,更是在太后与谢环之间辗转的得心应手,事事皆能办的滴水不露。
讨得两方欢心。
若是将他比之方圭,白问月只觉得,前者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元木算得上是谢欢在深宫里,身边最为亲近的人。谢欢从不敢轻信于他,可又不得不用他。
因为此人,年纪虽小确也事事得力。
谢欢对他唯一的放心之处,是他并非想要为哪个主子办事,以求日后富贵忠名,而是他一心谨言慎行,只想在这深宫阴云里,求一个保命。
他聪慧,有能力应付所有别人不可应付之事,太后那一处也知晓避实就虚,择重捡轻。
也正是知晓了元木这一心性,谢欢才对他无所避讳。
上一世,元木往瑶华宫走动的十分频繁,白问月便常问他一些关于谢欢的事。
他心中清楚,月贵妃同皇上是真正的结成一心,至少在夺权的路上是一根绳上的码字,故而每当白问月问起,他也从未有过任何隐瞒。
这便说到了,无字信的事。
他曾同白问月说过,有一封信件,要提皇上送出宫去。白问月翻了信件,一张白纸,素净异常。
不解地扫了一眼元木,却也未曾多问。
她当时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,只觉得谢欢既是夺权,定然是要同一些人只能暗中来往,掩人耳目。
比如她的父亲白慕石。
现下想来,元木一直去送的无字信,贺府许是也有一份。
对谢欢来说,贺同章重要,贺氏更为重要。
贺同章是他手中的刀剑,贺氏便是指引这刀剑挥舞的方向。
如此一来,无论是因着贺同章醒后,同‘魏家’结亲一是,还是为断谢欢计划,眼下贺氏在她的眼中,是绝不能再活了。
贺同章醒之前,须得有个了解。
自嫁进将军府以后,宋书对她向来是不问只做,惟命是听。她有意留下从香,只带了他一人来清若寺,这其中的深意,想必他也能猜到八/九分。
斗拱交错,檐牙高啄。
贺氏收到信后心中百思不解,诚惶诚恐。
府下无人知晓她同皇帝有所交集。从她听闻皇上到清若寺参拜,有意接近开始。
林双玉杀人、贺同章的身份、以及后来林双玉在将军府之事,皆是她一人同谢欢暗下告密。
按照常理来说,她儿子这件案子已经结了,现下人正在将军府医治。
皇帝还会因何事找她呢?
莫非是……
她陈的冤情,皇帝终于要有所动作了?
收到信件,未敢有一分怠慢,次日的一早她便独身来了清若寺里,连个贴身的丫鬟也不敢多带。
心底隐含着一份激动之情,只觉得这一切似是终要有所着落了。
她是否也能借势讨得一个名分?
说起来。
她的儿子远在将军府里救治,她远在贺府,有个事情也全靠下人去问话,多有不便。
她也有心想要去镇国将军府里探看,可回想起那日将军同他的夫人上门拜访之事,不知为何,尤为觉得这两人高深莫测,不好招惹。
左思右想,心底竟有些怵了、
顾虑再三,犹豫不决,于是这便耽搁了下来。
心中忙乱错杂地左思右想,门生吱声响起,她恍然回神,满含期待起身,以为传话的太监终于来了。
然而。
“魏夫人?”错愕呆滞一瞬,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局促不安,“夫人怎的也来了,祈福吗?”
宋书搀着白问月。
她脸上挂着浅浅笑意,仪态雍容。
“贺夫人。”
自顾自进屋坐下,宋书心里清明,在贺氏惊讶之际,不着痕迹的将门从内锁上。
白问月抬首去望,眉目温婉。
这才赶紧俯身,匆匆行了一礼。未等搭话,便听到了门锁的声音,心底突生寒意。
她扯了扯面皮,牵强地笑了笑,问道:“夫人这又是何意?”
“无事。”白问月笑了笑,轻声安抚她坐下,“不过是有些事情,想要和贺老夫人聊一聊。”
“担心有人惊扰罢了。”
贺氏心中大惑不解,仓皇就近坐了下去,狐疑地望着白问月。
皇上的信,来的人却是将军夫人?
想起上一次他们夫妻二人登门拜访,似是有意要救她的儿子,之后又主动把林双玉的消息传来。
难道……她本是皇上的人?
“不知魏夫人,想要聊些什么?”贺氏怯懦地问了一声。
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,一本正经地深思半晌,似是真的有所讨教,白问月诚心问道:“我想了许久,都猜不出贺老妇人手无缚鸡,如何才能害了唐叔?”
“您是如何杀的他呢?”
“什么意思?”贺氏一脸茫然,下意识反问出声。
心中雾水漫天。
唐叔?哪个唐叔?
白问月并未答话,只幽幽地望着她,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。
便是猜想到她许是为皇上办事,贺氏也忍不住寒毛卓竖,有些棘手。
她打心底觉得,这个女人一颦一笑,皆都怪异万分。
正疑惑间,心中一闪,她忽想起八年前同林双玉前去泗水接她的那个男人,似是正被唤做唐叔。
毛骨悚然。
她张了张口,不敢置信地望着白问月,久久说不出话。
过了半晌。
“夫人说的,老身闻所未闻。”敛色低眉,否声回话。
勾了勾唇,笑意讥讽。
不过是个开始,便开始如此惊讶了。这要是继续下去,怕不是要疯魔了。
收回视线,神情漠然,见她似是要装傻到底,便少了几分想要拐弯抹角的心思。
白问月道:“怎么,贺夫人是要我从二十八年前的旧事一桩一件的都讲与你听,你才肯为我解惑吗?”
不屑叹了一声,语重心长劝了一句,“靖国公府的丑事就莫要再让我重提了吧。”
惊恐、骇然、畏惧、大惊失色。
若说贺氏方才是担惊受怕,心中难忍胆颤,那此时她便已经是恐慌万状,汗不敢出了。
不自觉紧抓着手中的帕子,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,因着这一句‘靖国公府的丑事’,贺氏彻底乱了阵脚,口不择言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都知晓些什么?”
“是皇上告诉你的?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“你……”
她还欲再说,白问月不悦地皱了皱眉头,淡淡地轻扫了一眼,打断了她的话:“我还能是什么人?”
“自然是白太尉家的长女,镇国将军府里的夫人了。”挑了挑眉,音色神秘莫测,笑意盎然,“至于我知晓些什么。”
思考了须臾,答道,“我若说什么都知晓,夫人信吗?”
若非是不清不楚,怎么会这样大胆,如此打草惊蛇地来见她呢。
贺氏惶恐的神色一改再改,心中更加笃定了是“谢欢同她说过些什么”的想法。
至于一个将军夫人,为何如此深的皇帝的信赖,又前来清若寺同她见面,又是为何而来。
她心底惴惴不安,根本无暇顾及琢磨。她只认定,既是谢欢同她说的,那便也无再隐瞒的必要了。
“我是在泗水上,趁他不备,将他推下了水。”
她极力平复着心虚,忽然答起白问月适方才的问话,“泗水河上过往的人本就稀疏,河水深长,他便是会水,若不熟悉河形,也必死无疑。”
白问月知晓她似是误解了她与谢欢,却也并未拆穿同她详解。
只又问道:“你为何要杀他?”
唐叔因救她而去,她有何痛下杀手的理由呢。
回想起旧事,仍然有些后怕,贺氏心有余悸地踌躇了许久。
过了许久,才战战兢兢地出声:“他同我说,他是丞相府的旧奴,似是知晓我的来历,也清楚同章的身世。”
“是丞相府里,除却老丞相外,唯一知晓靖国公府当年旧事之人。”
“并且,他一直怀疑我并非是贺秀婉,不似他所知晓的那般模样,言辞间又皆是严苛,将林双玉遇难的事尽数怪罪于我。”
“我所有的旧事皆不能见人,同任何人说起也皆避重就轻,他不但知晓,还铁了心要离间我与同章,我……我……”
一时冲动,便下了杀手。
“再说,林双玉遇难,是那个叫珍儿的有嘴没舌,平白无故招惹了孙家人,引来杀身之祸。”
“与我何干?我不过是想同我的儿子相认,离开那个虎狼之地,她自己姿色惹人,孙关动了歪心,又与我何干?”
提起往事,她的激动之情仍然难以把控,唾沫四处横飞,不停怨恨:“他凭什么将一切怪罪在我的身上?又企图阻挠我同我的儿子相认?”
“他该死!”
“他若是不死,那死的便是我了。我还如何能容他活着回到廊平,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,他怪不得我!”
“要怨便怨他不该招惹我!”
泗水河宽水深,她将唐叔推下了水,对他的呼救充耳不闻。